我一抬头,看到了一尊盘腿而坐的佛像,佛像带着慈悲的笑意,注视着这座正在痛哭哀嚎的城市。
——《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追寻历史》。
他笔下“痛哭哀嚎”的城市,是……
重庆。
年2月18日至年8月23日期间,日本对中华民国战时首都重庆,进行了长达5年半的战略轰炸。
据不完全统计,在5年间日本对重庆进行轰炸次,出动架次飞机,投弹枚。
死难者达人(其中,最惨烈的六·五隧道惨案彼时国民政府未公布官方统计数字),超过幢房屋被毁,市区大部份繁华地区被破坏。
史称,重庆大轰炸。
在炸弹无法到达的地层深处,一个规模庞大的地下世界,也在慢慢形成——
防空洞。
日军轰炸后期,重庆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失措。
每当警报响起,市区高高挂上两个红球之后,人们走进防空洞,将日常的生活由地上转移到地下。
再后来,防空洞里还可以休闲,摆龙门阵,打牌,织补。
现在,重庆人在防空洞里开了火锅店、酒窖和建了地下人行通道。
重庆有一种很魔幻的气质——
能异常从容地面对一切烈火烹油。
就好比重庆人最爱的重庆火锅。
底料简单:牛油,姜片,花椒,辣椒,没了。
蘸料简单:香油,蒜泥,没了。
四川火锅要讲究麻辣鲜香,重庆不,重庆楞直,重庆只要麻辣——
简单、直接、豪爽、不服,这些精神品质的味觉呈现。
说回大轰炸,重庆最普普通通的市民,顶着脑袋上日军飞机盘旋时的轰鸣,写了这么一句话:
愈炸愈强。
是不是比他们的火锅还头铁。
就连一开头提到的那个美国记者白修德也在报道中写道:使重庆成为伟大,而把各种各样参差不齐的男女融合成为一个社会的,是大轰炸。
今天肉叔跟大家聊的,就是现如今的网红城市重庆。
准确地说,不仅仅是现在,还有成为网红之前的它——
城门几丈高
TheCityWallisFallingDown
商人立德乐和他背后的英国政府,憋着劲要冲一扇大门——
重庆。
这里是长江上游,三峡天险的尽头,中国西部的门户。
这里物产丰富,市场广阔。
怎么进?
反正不可能是先递门帖,客客气气地进来。
那年头的中国,就是摆在西方坚船利炮砧板上的鱼肉,程序都不走,直接搞——
立德乐以“我只是来参观旅游”的理由,带着“固陵号”进入川江,试图撞开重庆的大门。
重庆人民不干了:你蒸汽轮船来了,我们的木船生意怎么办?何况川江险滩林立,航道狭窄,轮船撞翻木船难以避免。
耻辱。
清政府怕引起众怒,没有驱逐立德乐,反而……
年3月,清政府与立德乐终于达成协议:出资12万两白银,买下立德乐的“固陵号”轮船及其在宜昌的码头等设施。
这特么不是明抢么——
致远舰那么大个军舰才67万两,你这艘载重吨的破民船能卖12万两?
尝到了甜头之后,外国商船、军舰接踵而至,越来越多的洋人来到重庆。直至马关条约,重庆开埠。
古老的城门,在坚船利炮和白纸黑字的轮番攻击下,摇摇欲坠。
安逸的重庆,第一次体会烈火烹油之味。
就像重庆火锅,麻和辣其实都不是味觉——
一个是花椒中的羟基山椒素,刺激口腔内触觉感受器产生的震动。
一个是辣椒中的辣椒素,破坏口腔黏膜时的疼痛。
要降服被人闯进来的这种“麻辣”,一个直愣的重庆人准时上线——
卢作孚。
重庆城的“码头文化”,孕育出那一代青年人一个又一个“梦想”。
对重庆人而言,太平门码头,是所谓“追逐梦想的出发之地”。
嘻嘻,除了卢作孚。
卢作孚本来想赴京报考刚刚建立一年的清华学堂。没想到快到码头的时候……
只追到船尾,眼睁睁看着它开走了……
直到年,卢作孚才在朝天门搭上轮船去往上海。
回到重庆后,卢作孚先后任中学教师、报纸编辑、主编、记者。憋屈到不行,川江航运商机无限,却都让洋鬼子给赚去了,不行,这肥水不能只入外人田。
(当然卢总也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年,创办民生公司,逐渐做大后,为了驱逐国外航运势力,卢总提出“化零为整”,先后合并上游7家、下游4家货运公司,统一长江上游航运,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外国轮船公司彻底逐出长江上游。
至抗战前夕,民生公司已经拥有46艘轮船,总吨位上万,近4千职工,成为我国当时最大的民族航运企业,海外誉为“中国船王”。
跟外国人比起来,重庆人叫得更亲切:
舵把子。
航运业的发达,迅速催熟出一个现代化的重庆。
也带来了——
人。
几年时间,重庆的工厂数量就占到整个四川的70%,资本和工人数量则分别占到三分之二,人口从30万剧增到50万。
卢作孚当年错过清华,却阴差阳错在搭船去上海时,结识了中国职业教育的开山之人:黄炎培。
矫正教育之弊,挽救飘摇之国运。
这是黄炎培的选择,也是卢作孚此行最大的收获。
这就是卢作孚的第二张王牌,教育救国。
年2月15日,卢作孚担任嘉陵江三峡峡防团务局局长,上任之初,就动情地写到:
目的不只是乡村教育方面,也不只是在救济方面,中国根本的要求是赶快将一个国家现代化起来,所以我们的要求是赶快将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
他在北碚做了很多实验。
年代中期开始,每年的端午,北碚人都要过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夏节。
年的端午,嘉陵江中穿行如梭,民众从十里八乡赶过来,原本只有3千多人的北碚,一下子聚集了4万多人。
这天,龙舟大会指定的峡区代销处各种打折,民众体育场内陈列着民生公司制作的飞机、轮船模型,平民公园新添了袋鼠、云豹、马鸡等动物,西部科学院展出了众多标本和西部民俗用品。
就连峡防局机关也开放了,职员们领着大伙儿参观厨房和厕所。
还搞了个横幅,上面写着“请进去看,又有茶喝”。
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啊。
要知道,当时北碚没有自来水,这些水全都是从嘉陵江靠人力挑下来的。
图啥?
就是让大伙看,什么叫现代化,哪怕只是现代化的厕所。
更有意思的是,听说成都那边有飞机要飞过来,卢作孚还专门跟航空公司讲说,能不能在北碚绕着转三圈。并且事先通知老百姓说下午几点,大家出来看飞机。
于是,连九十多岁的老太太,都让子女抬着滑竿,到北碚来看稀奇。
估计当时的百姓看到灰机,比南方人第一次看到雪还要激动吧。
这些密集的现代信息的冲击,绝不会仅仅是大伙儿回家时的谈资。
那是一个发着光的年代。
但卢总不得不停止自己对重庆现代化教育的构想——
抗战。
大轰炸改变了重庆。
也彻底改变了重庆人。
当时为了更好地疏散群众,重庆市工务局的工程队开始拆卸沿途的房屋建筑,开辟避火巷。
拆迁,意味着有人无家可归,四处飘零。
吴济生在《重庆见闻录》里这样写道:
多数居民手里提着包裹什物,踟蹰街头,眼看着自己的住房,被拆卸得片椽无存,想起此后无家可归,栖止发生问题,一种内心的彷徨凄惨。流露着面部的悲切情状,比什么都难过。是使任何人见了,会引起非常可怜而同情的心。
可尽管如此,依然没有人成为“钉子户”。
有些房子要被拆掉开出避火巷时,房主们衷心地顺从了。他们搬了家,异地重建家园。
那时候的人们没有想到,这些他们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火巷子,如今改变了重庆的道路格局。
同时,也出现了上面提到的防空洞。
在防空洞里,无分贵贱和尊卑。
每一个来避难的人,抱怨着的老妇人、啼哭着的婴孩、读报纸的知识分子等等,所有人以一种最为直接地、剥去所有身份符号的方式聚在一起。
——管你谁呢,进了洞子,大家都只有一个名字:重庆人。
甚至你可以这么说,列强闯门、开埠通商、长江航运、抗战撤退。
无数人从各地,穿过重庆九开八闭的十七座城门。
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只是住在重庆的陌路人。
直到大轰炸。
就像白修德说“把各种各样参差不齐的男女融合成为一个社会的,是大轰炸”。
大轰炸的亲历者,林语堂彼时17岁的大女儿林如斯,在《战时重庆风光》里回忆这段经历:
当我瞧见那种,每一个人在地位上的都平等。我感到躲在洞内并不是耻辱,反而是光荣。在黑暗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光。
然后。
他们成了住在重庆的,重庆人。
一座新的城市在火焰和灰烬中站立起来。
一群新的重庆人在防空洞里继续战斗。
就连美国前总统罗斯福都在年向英雄的重庆市民题写卷轴:
余谨代表敝国人民向重庆市敬赠斯轴,以吾人敬佩该市英勇之男女市民。当该市遭遇空前未有之空袭时,人民坚定镇静,不被征服。足证恐怖主义对于争取自由之民族,不能毁灭其精神。此种为争取自由表现之忠实,将鼓舞来世而不朽。
你看,重庆人刚毅、顽强、不怕困难、耿直豪爽的性格,早在70多年前的历史就有了注脚。
从被迫开埠,到抗战结束,重庆经历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变化。
就像是,作为一座山城,爬坡上坎是重庆人的日常。
这种日常刻入重庆的城市基因,也改变了重庆人的思维方式。
在“网红城市”的名头下,更多人记住的是重庆的表皮。
厂花陈坤、最近实红的肖战、王俊凯、王源、还有“娘娘”的老公张晋等等都是重庆明星。
重庆崽儿陈坤主演的《火锅英雄》里,让独特的防空洞火锅出圈了。
游客们打卡的,是《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的重庆十八梯和洪崖洞。
而这部纪录片,让我们看到了历史与现实动容相逢下的,更加接地气的重庆。
在这土生土长了40多年的导演徐蓓就说:
这座城市是丰富的,有气质的,是可爱的,有烟火气的。
一个小段子。
宁浩在重庆拍《疯狂的石头》,拍完之后,跟当地官员吃饭,有人很不高兴,跟宁浩说:
你怎么能这么拍,把我们重庆拍得这么脏乱差。
宁浩酒桌上赔罪道歉,其实心里想说你这不扯淡么,还没我个外乡人懂重庆呢……
后来宁浩自己重申过,《疯狂的石头》只能发生在重庆,因为:
重庆城市的快速成长导致了其复杂和不确定性。
而《疯狂的石头》是一部表现争夺和获取中不同行为和心态的片子,就好像重庆本身一样,无数伏笔和巧合横空交错,在一个三维空间中伸展成密密麻麻的诸多故事线,彼此结合。
它所具有的那种既张扬又内敛的城市性格,是独一无二的。
的确,无数人热衷于来这座城市,拍那么多照片,把它搞成“网红”,不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城市气质?
而当你剥去重庆的网红面纱,那底下更为清晰的面孔,其实就是——
一次次靠张扬的直愣,和内敛的功力,降服烈火烹油的。
重庆人。
编辑:邮差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