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理想?当美国人还是做中国人?3个60后华人分别用了三十年寻找答案。但,那是正确答案吗?
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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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的陈进失业了。
不到十平米的厨房里,陈进叮叮当当切着高汤熬煮六小时的土鸡。
“我算是老年人自主就业的典范,”陈进挥舞着菜刀,“可是,国家不但不来找我树典型,还不让我干了。”
语毕,一刀落下,鸡脖子变成了两截。
陈进是个厨师,也是个饭店老板,将在两周后撤店的“open味道”是他年在北京通州小堡村开的一家川菜馆,也算是北漂21年,他唯一一份工作。
小堡村这几年最热闹的事就是村民和外来的住客抢房,大量迁入的外来人口抬高了这个东六环外的小村房价,村民更倾向于将早年低价卖给外来者的房子收回,转而向住客收取浮动的高租金,赚取更多利润。
店其实开不下去了,陈进算了笔账:首先,环保局新出台的排污标准需要他花一大笔钱改造厨房设;再有,自己眼里“大字不识”、“天天捡垃圾”的房东老于,最近对房租这档子事表现得很不坦诚。
“问他明年房租涨不涨?没个准话,总说到时候再说。”陈进问了几次后,心里估摸:又得大涨!
店铺年租从三年前的2万多涨到了6万,陈进每年要在国内外跑两个月,饭店开张的日子不多,加上他限制客流,成本再提高,也赚不着钱。
决定撤店后,饭店生意的合伙人胡懿菲问他:“陈进,饭馆没了,咱俩又没收入了,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两人搭伙过日子,几年前最穷的时候,连续吃了三个月鸡蛋挂面,顿顿清水煮面条,仅有的加料是酱油和盐。
陈进答得潇洒:“过完年再说。”
过了几天,他突然和胡懿菲商量,能不能先用饭店的转让费给他办个美国身份,他要定居到他心中的艺术圣地纽约去。
其实,通州小堡村还有个更为人广知的名字——“中国宋庄”,北京当代艺术家的聚集地。陈进除了是开饭店的,还有另外一个身份:Open国际行为艺术节创始人、行为艺术家陈进。
陈进和江红
“陈进去了美国,肯定死翘翘。”江红一拍桌,转头朝向丈夫李蒙,“他应该会饿死”。
李蒙皱了皱眉,迟疑开口:“是啊,他去了美国,活不下去吧?“
江红小陈进两岁,是陈进的前妻,从年到年,和陈进在一起的八年里,江红最大的感觉就是“没饭吃“。
陈进的“美国梦”初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他刚从西北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在兰州市某家职业学校任教,是个不肯写教案的绘画老师。
教务处派人来通知陈进,授课必须准备教案,陈进不听,直接和来人呛声:“我写了,你们看得懂吗?”
陈进对给学生上课没什么激情,在江红的记忆里,当时陈进一个月工资多块钱,但他一周早上起不来几次床,迟到算误工,一次扣块。
“他的工资都是负的,每到月末我就到处借饭票。”江红当时在西北民族大学教外语,一个月工资块。一般离下次发工资还有十余天,两人就身无分文了,陈进倒是完全不在意,有钱立马花掉,没钱就饿着,他手里无钱,还要管朋友的饭。
陈进的朋友不乏多年后甘肃乃至全国都知名的艺术家和诗人,这群长发文青白天就披头散发坐在民族大学的操场上,等江红下班回家做饭;晚上喝酒、聊文学艺术,累了,就一字排开,挤在江红和陈进仅8坪的教师宿舍里打地铺。
著有《八十年代访谈录》的旅美作家查建英认为,动荡十年后的中国八十年代,近似于美国的六十年代,脆弱、浪漫又特殊,它意味着理想主义、激进的自我批判和向西方取经。
陈进身上似乎浓缩了那个时代的浪漫气质。他反对刻板教条和约束,对金钱和物质毫无感知,喜欢画画、读诗、看外国名著和漂亮姑娘。
江红和陈进一起骑车过黄河大桥,一转头就找不见人了——陈进骑着车看姑娘去了。陈进看完漂亮姑娘后喜欢写诗,写完后还要在报纸上发表。
“同事拿着报纸给我看,说‘江老师,你们家陈进又写诗了’,我一看,标题是什么‘我又坠入了黑色的爱河’。“江红回忆起来哭笑不得。
陈进喜欢读房龙和尼采,最衷情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一读即觉文说他心。“要完全解放思维,做一个自由的人”。陈进告诉自己。
江红对哲学不感兴趣,只看《读者》和《青年文摘》,陈进评价她:“庸俗”。
年,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播出,制造了当时的收视率神话,以郑晓龙、冯小刚为首的主创团队用当时少见的银行贷款方式,筹资万美元、历时仨月,在美国拍摄了这部电视剧。
片首题词“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一度成为坊间最流行的金句,纽约也成了中国人眼中资本主义世界纸醉金迷的精神地标。
陈进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充满了新奇和好感,他是那个蠢蠢欲动的变革时代下的典型知识分子形象,美国是他寄托“无边界”自由梦的理想国。
年,在兰州物资局工作的陈进的母亲,在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后全心经营自己的餐饮生意“陈春麻辣粉”。随后,陈春麻辣粉在兰州爆红,斩获“地方名优小吃”“中华名小吃”等系列殊荣。
“停薪留职”政策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转型的产物,日后的商业巨子王健林、潘石屹等人,均是在办理停薪留职后“下海”创业。人社部数据显示,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的年,有12万公务员辞职下海,多万公务员停薪留职。
“当时他们家有4个店面,帮工少说40来号人,一个月利润最高有十几万。”江红记得很清楚,自己年去重庆读研,不久再回兰州,陈家已经成为了当时兰州餐饮巨头,“百万元”户。
也是这一年,觉得自己实在忍受不了陈进的不思进取,江红提出了离婚,很快,两人和平分手。外语系毕业的江红在从事进出口贸易工作的妹妹江为的支持下,决定去美国闯荡。
出国前,江红在陈进新租的小屋里见过他一面,陈进穿着崭新的皮鞋皮袄,高兴地从床上翻出两张“老人头”,对江红说:“我有钱,请你吃饭去。”
江红问:“衣服哪来的?”
陈进老实答:“家里买的。”
江红又问:“你现在把钱吃了,以后怎么办?”
陈进还是笑哈哈的:“不管它,先吃饭去。”
年1月,江红离开兰州,转道上海,持江为公司办理的因公护照和b1签证,从虹桥机场飞抵美国旧金山,她的美国故事,开始了。
“洋插队”
李蒙在年赴美留学,当时从上海虹桥机场飞美国肯尼迪机场,机票价格约八千人民币,这对在上海液压气动技术研究所工作六年,月工资才75块钱的李蒙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李蒙父亲掏空了所有能借到钱亲戚的家底,才攒够了儿子的机票钱。
李蒙父亲是文革后第二批“公派”赴美留学的知识分子,在李蒙唯一的博客文章里,他回忆起父亲:“我老爹在文革时由于我爷爷的地主身份,在学校里总是被揪到舞台上批斗,老爹没办法就开始学英文,那时我才6岁。”
年,尼克松访华标志着自年新中国成立后,中美相互隔绝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年12月26日,新中国派出的首批公派留美学生抵达纽约机场,他们向西方记者表示自己是为学习先进技术和中美友谊而来。
年1月,中美正式建交,美国政府在原有的年美国新《移民法》基础上,单独予以中国大陆每年两万个额外移民配额,总配额增至个。
李蒙父亲凭借文革时期自学的简单英文,入选国家公派留美名单,在年被送往美国进修。李蒙姨父在之后赴美留学,并借留学之利携妻移民美国,学成归国的李蒙父亲便计划送儿子出国深造,最好也能借机移民美国。
李蒙是自费留学,出国手续办得一波三折,材料第一次递上去,因财力证明不合格被拒签,后来是父亲托了自己在美国留学时积累的关系,他才顺利拿到签证。
等签证的空当,李蒙常蹲守在淮海中路号的美国驻上海总领馆门口数人头,兴高采烈大叫着冲出来和家人拥抱的,肯定是签证过了,捂脸抽泣走出来的,那就是被拒签的。李蒙在心里算比例,估计自己签证通过的几率还有多少。
按时间归类,江红属于改革开放后第二批移民潮中的一员,而李蒙和其父属于第一批中的“洋插队”者——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赴美留学又称“洋插队”,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留学生活和下乡“插队”的艰难程度相差无几。
李蒙到美国的第一天,接机的姨父就带他去看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双子塔,李蒙只记得自己仰头往上看,怎么看都看不到楼顶。他大包小包揣着国内带来的鸭绒被、皮鞋和草纸,结果发现这些东西在大街上都能捡着,质量还比他带来的好。
这就是美国,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不,更繁华,他兴奋地想。
留美不返的计划在李蒙心中变得更加清晰坚定,但和父亲不同,他赴美的重点没放在读书上,李蒙唯一获得offer的学校是当地有名的“PartySchool”,教育水平挺一般,他觉得读书不如打工赚钱,还能四处看看。当时身边的中国人都制定了奋斗目标,拼命读书、攒钱、买房,他也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五年不存钱。
李蒙好奇心旺盛又爱折腾,年至年间,他从位于美国中西部的伊利诺伊州一路打工至东部的宾夕法尼亚州,在宾州的一家中餐馆卖冰淇淋的时候,还结识了一个已经退休的中情局特工Cheston先生,一个50多岁的美国男人。
Cheston称自己年潜伏在中国北京,每天通过阅读报纸来获取有效信息,让人头痛的是,那个时候中国公开发行的报纸不多,更多时候,他只能窝在住所,凭有限的报纸材料和身边人的拉家常来“合理想象”情报。
再见中国人,尤其还是个爱说话的大小伙子,Cheston很高兴,先是在家热情招待了李蒙,接着还为他找了份新工作——在他弟弟的私人电话公司当安装工人。
电话公司主要服务于对安保要求更高的名人家庭,在一次安装工作中,李蒙见到了晚年的尼克松,这位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总统,已年近八十,行走艰难,对人态度亲切和蔼。
李蒙兴奋地冲上去和尼克松握手,并要来了一张他的签名肖像照,照片上尼克松还用英文写上了“送给李蒙“。
这张照片跟随李蒙多年,是他常用来和人炫耀的宝贝。年李蒙毕业后,去到加州硅谷工作,见到的华人越来越多,一次一个中国朋友诘问他用前美国总统的照片在同胞面前炫耀,还是不是中国人?
受到质疑的李蒙又羞又气,一气之下把照片撕碎,丢进了垃圾桶。
年4月11日,已经不再是美国总统的尼克松最后一次访华,他站在年他访问中国时专门为他和周恩来定做的一艘小船上,无限感慨:“有两件事将使我载入史册,水门事件和对中国开放。一件是坏事,一件是好事。”
年4月18日,尼克松突然中风,被紧急送入康奈尔医疗中心,4天后,这个81岁的老人,最终停止了呼吸。
一年后,年5月6日,因时局原因已经获得大赦绿卡的李蒙在加州硅谷与江红相遇,四个月后,两人共花了80美金,在“赌城”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
暂停键
陈进第一次“出走美国”的计划实施于年,当时家里经济松快了,听闻有第三国人借道阿联酋移民欧美的成功案例,陈进办了个旅游签证,跑去了迪拜。
这是陈进第一次出国,在迪拜,陈进遇到了不少甘肃老乡,其中甚至有解放战争后经新疆、西藏一路逃至中东的西北马家军旧部。陈进在一个当地的豪商家当家庭画师,一人独住其家族空置的海湾别墅,日子过得倒是新鲜有趣,不过却始终没有等到去美国的合适机会,大半年后,他呆不住了。
“那地方生活很好,物价不高,还能赚钱,但是我是搞艺术的,在一个这个地方怎么搞?”陈进决定马上回国。
年10月,从迪拜回国不久的陈进跳上了兰州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近30个小时后,抵达北京西站。
花费三个多小时,从西三环徒步到东三环,陈进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北京:“北京像是有一个玻璃罩子,我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不会出来。”
陈进认为,去不了美国,中国唯一能做艺术的地方,就是北京。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北京聚集了来自全国的流浪艺术家,这群被称为“文化盲流”的热血青年聚居在西郊圆明园,时称“圆明园画家村”。
90年代中期,画家村人满为患,艺术家的数量最高达到了三四百人,随之而来的是警察的驱赶和抓捕。年,画家村在其最鼎盛时期“被消失”。
年的下半年开始,以行为艺术创作为主的另一拨年轻人在北京东边的长城饭店后聚集起来。长城饭店是北京最早的国际五星级酒店之一,酒店东面一公里处,是尚未开发的破旧农村,艺术家租住于此,并将它命名为“东村”。和纽约的东村(EastVillage)一样,在当时,这里是全中国前卫艺术的发生地。
陈进来到北京的年,是中国当代艺术家记忆里的“后东村”时代,如影随形的森严秩序感下,是热情涌动着的自由艺术氛围,这给陈进带来了足够的刺激和舒适感。
陈进北漂的第二年,就不再画画,转向行为艺术的专门创作。
“行为艺术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因为这个它可能会更难,同时它也更自由,约束更少,它实际上是一种思维方式的训练,能彻底改变人的思维。”陈进挚爱尼采,他在寻求精神上更高处的自由,在新的艺术形式上,他看到了解放思想枷锁的隐秘路径。
0年,陈进出资,和朱冥、舒阳共同策划主办了第一届Open国际行为艺术节,其在日后成长为中国首个、也是规模最大、历史最长的民间国际行为艺术节。
1年,第二届Open行为艺术节在四川成都举行。这届艺术节带陈进回到了童年故乡,也成为了他思想上的重要转折点。
没有刻意宣传,但在一个相对封闭的中西部城市,这场聚集了来自中国、美国和英国等十一个国家、二十三位艺术家的艺术节,还是吸引了大量